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六章

關燈
第六章

梁園前身叫做瞻梁園,柴周開國請得林氏入朝後,太祖皇帝特賜林郡王府之產業,其規格占地屬郡王爵制,又因林氏子孫多在軍中而使園子無人居住,常年僻靜。

大望五年,柴睢拜東宮,承襲林氏郡王爵位的東宮相父林祝禺,大方送瞻梁園給寶貝阿睢,並改名“梁園”,後經大望歷擴建修裝,至柴睢登基,園已達行宮規模,遂定為天子行宮,嘗喧鬧,今改太上府邸,覆僻靜。

李氏姑侄入園至今,因李昊調皮好動且貪玩,常常闖禍,不時可見李娘子抄雞毛撣子追李昊到處跑,園因此較尋常熱鬧許多。

待每日李氏姑侄出門,園覆靜,內外仆婢各有所忙,太上送罷李娘子回來卻同樣也有些無所事事。

太上今日進門便吩咐準備陶土,管家老梁著即命人出門速辦,他跟在主上身後問:“殿下要燒陶?”

“嗯。”他家殿下繞過前庭沿回字廊大步流星往中庭去,不時低頭看手裏幾張內容工整的圖紙,一如既往話少。

殿下心情不錯,甚至有閑情雅致燒陶,梁管家趁此機會從懷裏掏出揣熱的鑲金朱封請柬,道:“方才您去送李娘子,劉國丈府上來人送了兩份請柬。”

“兩份?”柴睢並不奇怪國丈府會送請柬,她半轉身看眼梁管家手中造型華麗奢侈的請柬,停步處正是中庭書房門口。

元年諫事後,太上梁王斷絕了和外界人情往來,吩咐無論誰人請柬一律不接,她避人人,人人避她,也還算相安,柴睢心想,這姓劉之人不愧是皇帝岳家,竟真不怕惹火燒身,敢在她與皇帝剛吵過架沒多久往梁園遞請柬,梁園外晝夜輪替的盯梢還在替皇帝緊緊徘徊呢。

“殿下恕罪,”梁管家自柴睢進宮便被選拔在小殿下左右侍奉,從不曾違逆過命令,只是這回情況有些特殊,“國丈府人說,他家嫡孫百晬置會【1】,兩份請柬一份請您,另份請李娘子,老奴不敢擅自主張李娘子事,故才鬥膽收下請柬,請殿下恕罪!”

“如此,我知了,幫我請舒督總過來,有事需同他商議。”柴睢接過兩份請柬,腳挑棉簾肘推門轉身進了屋,舉止沒半點太上皇王該有的得體。

兩盞茶功夫說長不長說短不短,書房裏,柴睢坐書桌後花兩盞茶時間把圖紙內容琢磨個清楚,那邊臨窗茶桌前,青年男子仍抱胳膊在盯桌上兩封百晬請柬看。

男子劍眉星目豐神俊朗,身著正紅色飛鳥踏祥雲曳撒,腰間墜覆青穗雲紋牙牌,露出來的牌正面刻“上禦衛所總都督使”字樣,正是太上梁王府邸八千護兵上禦衛之首舒照舒愚隱。

“把請柬看出個花兒沒?”柴睢壓好圖紙起身過來,坐舒照對面倒茶喝。

舒照搖頭,盯著兩份紅彤彤鑲金請柬如臨大敵:“皇帝對你是又吵又提防,他老丈人平白無故想和你交游,啥目的?不然我帶人護送你去,全程在旁守著看他們敢翻啥浪花。”

柴睢覺得杯中茶有些苦澀,抿了抿嘴:“托你查的事可有新消息?”

“不是太好查,故暫時無新進展。”舒照如實稟告,見柴睢眨眨眼未有表情,他咋呼呼輕詫道:“你不會赴宴去試探劉庭湊罷?”

柴睢搖頭,聲軟調柔:“沒恁草率。”

“我以為你急了,”舒照松口氣的樣子,同樣低聲:“已經好幾年過去,進展緩慢,李娘子又突然被送來,”言至此,他腦子裏忽就明光一閃,“李氏姑侄入園,莫非是劉庭湊父子借和首輔之手給咱的警告?”

說完又自己否認:“照和光那耿介德行,他不會給任何人當幫手。”

柴睢把苦茶抿一口又一口,片刻間心思已是百轉千回:“隨之對李清賞身邊暗梢反追查過去,是柴篌的人,同時隨之發現李清賞入園後劉庭湊那邊並未詳細調查過她,他們應該知李清賞身上究竟有甚。”

所以才不會費勁去調查。

很久以前曾有人說過舒照和謝隨之找錯了娘,應該換一換,小時舒照活潑開朗單純天真,有些像謝隨之的母親,謝隨之反而似舒照母親般性格謹慎。

二十餘載冬夏流轉,長大後的謝隨之性格更開朗,舒照變化卻不大,琢磨事仍舊直來直去:“咱倆幹嘛費勁跟這裏猜來猜去,你和李娘子同吃同住,日夜在一起,有啥問題你直接問她不就妥?或者你就沒看出來她哪裏有不對勁?”

忽然被阿照用這樣親近的話語來形容和李清賞的關系,太上心裏隱隱有些別扭,嘴硬著解釋:“我才回來幾日,同她還不熟。”

舒照不信:“不熟你天天接送她?”

“只是想看看能否從她那裏得出點甚來。”而所謂和光要求接送的說法,不過是太上在鉆空子,和光可沒要求這樣仔細。

“嘖,”舒照擔心:“李清賞會否是被誰派來監視你的?和首輔肯定知道點甚麽,否則他敢把個陌生人送進園來和你同吃同住?幾乎要跟你形影不離了,不然咱從和首輔身上著手查。”

柴睢目光落在朱封金字的請柬上:“內閣首輔品階雖低於六部尚書,好歹在朝重臣,是我們說查就能查?再說,和首輔甚人你還不相信麽。”

“也對,‘工於謀陽,拙於謀陰’,”舒照往後靠進椅子裏,話語間帶上幾分譏弄:“他肚裏若長有半點會轉彎的腸子,幾年前也不會答應你罪己禪位去息民怒風波。”

柴睢對禪位之事態度很平常,認為那不過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的結果,故而禪位並非諱莫如深不可言之事,舒照才會在聊天中如此稀松平常提起。

“民意難料,天意難側,不怪任何人。”幾年過去了,柴睢寬慰人的話也還是這兩句,似乎她不是那個本該被安慰的當事苦主,何況正好也是她不想當皇帝了,細說起來,反而有些對不起那幫老臣呢。

“你再幫我個忙,”柴睢喝茶喝得滿嘴苦澀,微攏眉心輕輕壓下這後勁,“劉漕運使近半年來在京都幹過啥正經差事外的事,你幫我梳理梳理,要盡快。”

劉漕運名劉畢阮,乃國丈劉庭湊最受重用的嫡長子。

舒照點頭領命,再沖兩封請柬努嘴:“不用我提前去安排安排?”

指去國丈府上赴宴之事,柴睢搖頭沒說話。

舒照也不多想,正事說完忍不住開罵:“劉氏倒底多有錢?請柬上都是金箔銀花。”伸手指著封面上的“請柬”二字給柴睢看,“瞧見沒,金制,這些花樣圖,銀畫,你再看看裏頭的紙,真他娘有錢。”

有些話舒照說不出來,惟氣劉氏揮金如土。

請柬用紙是大內所出花簾紙,這紙貴得不像樣,做一刀極耗費人力物力,前任兩代皇帝皆用得珍惜,鹹亨歷八年時間裏造辦作裏出過幾刀花簾紙?沒有,鹹亨歷裏用的所有花簾紙皆大望歷和熙寧歷所剩。

狗日的柴篌真大方,花簾紙拿給他老丈人去做請柬,還僅僅是嬰兒百晬宴請柬。

柴睢看請柬,窗外日光透過窗上玻璃落進來,把兩封並排放的請柬照出兩團金紅色,喜氣而耀目。

“阿照,”柴睢忽然喃喃道:“不然任他們折騰去好了,咱不摻和如何?”

舒照歪頭看過來,笑了:“阿睢你在說甚,不是你給我說的麽,覆巢之下安有完卵,朝堂事我們誰也別想袖手旁觀?”說罷他又無所謂擺擺手,“不過若是你真想抽身,那咱就抽身唄,沒啥大不了,咱又不欠他們誰。”

“……”看著阿照光風霽月的笑容,柴睢神思一晃,不知為何會萌生打退堂鼓的想法,自嘲著搖了搖頭:“你別聽我瞎說,有些事是要弄個清楚明白的,他們先不讓老子好好過日子,那就別怪老子教他們怎麽做人。”

當年民變真相,太上也不是非要查出點甚麽來推卸責任,但象舞新朝的處處針對和提防太惡心人,對於八年帝王生涯,太上心裏本無任何愧疚負擔,卻是被針對得狠了,被罵得兇了,她就生了叛逆心,想反抗了。

結果稍微一查,不僅發現內閣不想讓她查,還發現點別的事,百無聊賴的太上來了勁,要給百無聊賴的梁園人手找點事做,也要給皇帝柴篌整點危機感。

“你不讓老子巴適,老子也絕不讓你安逸”,太上的想法繼承其相父,除去西南的開山軍與其一脈相承,想來別人永遠搞不懂。

.

向晚,同歸的李清賞和李昊又餓又累回到梁園,甫進主院客廳,發現東邊側廳裏擺放許多制作陶器的東西。

身旁李昊哇地跑過去看,李清賞緊隨其後,生怕這小子手快毛糙給弄壞啥,邊轉頭問跟過來的柴睢:“這就開始著手啦?”

“啊,那不然再給它們舉行個開制儀式?”柴睢嘴損多少有些分人,見李清賞吃噎,她有些暗爽,“倘這幾日沒其他閑碎事,大約兩三日後能出成品。”

李清賞點頭同時,李昊視線從一堆堆他沒見過的工具中拔出來,興致勃勃問:“姑父姑父,您要制作甚?捏泥人?”

“不要再喚姑父。”李清賞輕聲提醒他,繼而對柴睢抱歉一笑。

與李清賞四目相對,柴睢平靜移開目光,看向兩眼放光的李昊:“嗯,捏泥人。”

“哇!我想跟您一唔……”李昊明朗熱烈的話還沒說完,被他姑姑飛快捂住嘴,警告:“不你不想,居學沒寫完書沒背會前你一點也不想。”

“我唔唔唔唔唔唔!”李昊手舞足蹈掙紮著,向柴睢投來求助目光。

不用猜柴睢就不是個可靠隊友,立馬倒戈勸他:“聽你姑話,待你旬休時我們可以再一起捏陶器。”

李清賞讚許般點頭,李昊得以掙開他姑姑手,期待中有些疑惑:“淘氣,淘氣還能捏?姑姑常說我淘氣,這要怎麽捏?”

一下逗樂屋裏倆成年人。

冬日天黑早而明遲,尋常百姓人家望天色作息,此刻怕已吃過飯躺下睡覺,梁園條件優渥,進夜後屋裏月缸曉屏碧,用膳入寢各有定時,此刻還早,柴睢招手道:“先寫會居學,吃飯時慢慢說。”

李昊聽話地越過他姑姑朝柴睢走過來,蹦噠著好奇:“夫子說食不言寢不語,您怎麽還要和我吃飯時慢慢說?”

柴睢攬住李昊肩膀往西邊吃飯的側廳去:“話說的是沒錯,食不言寢不語,可咱倆一天沒見,坐一起慢慢吃慢慢聊不是也挺好?”

李昊沈吟片刻,點頭同意:“您說的有道理,那我先趕緊寫居學……”

望著李昊順毛驢般就著飯桌去寫居學的樣子,李清賞有瞬間的恍惚,好像往常那個一提起寫居學就非要和她鬥智鬥勇鬧幾個回個的猢猻,與今日的李昊不是同個人。

李清賞看眼周圍各種制作陶器的用具,以及角落那幾袋子泥土,決定今兒也要抓緊時間批改點學生居學。

不多時,小飯桌前三人圍坐,柴睢撐著臉頰盯李昊算數算,不時出聲引導一二,李清賞大任得卸般輕松在旁批居學。

時間差不多時,糾正李昊一個算數方式後,柴睢順口道:“你在汴京可有啥親戚?”

李昊兀自低頭掰著手指頭做算數,李清賞擡頭,見柴睢眼睛落在李昊算數本上,她又看眼李昊,琢磨太上這句話應是問的自己,遂答:“無有任何親朋戚友。”

“我以為你認識有姓劉的人。”柴睢把右手撐臉換成左手托下巴,眼睛盯著李昊算數沒撤開,“今個有人給你送來份請柬,姓劉。”

李清賞疑惑片刻,低下頭繼續批居學:“別是送錯了,我家似乎很久以前在汴京有過門親戚,卻不姓劉,後來就沒了往來,我自己也沒朋友在這裏,應是誰人送錯了。”

“不會有錯,指名道姓要給你,”柴睢從墻邊櫃子抽屜裏拿來請柬,那富貴榮華造型頓時晃花李清賞眼,“你自己看。”

李昊也好奇擡頭看,被柴睢伸手在他算數本上點兩下,小猢猻飛快低頭繼續算題,太上一言不發的壓迫感比他姑姑的雞毛撣子更管用。

李清賞已然被請柬華麗貴氣的外形所震撼,接帖時甚至用帕子擦了雙手,小心翼翼打開看,請柬擡頭赫然寫著她大名,“李清賞”三個字在泛著花紋光色帶著淡淡香味的紙上寫得既專且正。

繼續往下看,請柬最後也清楚寫著“梁園李娘子”等字樣,落款是劉畢沅,她把這貴氣堪比面前貴主的請柬內外翻看:“落款者我不認識,劉畢沅,你認識麽?”

“我認識!”低頭算數的李昊插嘴道:“劉畢沅是皇帝爺爺他大舅哥。”

李清賞心想回頭要找機會教這小子大人說話時小孩不要隨便插嘴,這廂眼睛看向柴睢,用疑問語氣問李昊:“你確定?”

李昊點頭,篤定道:“今日班舍裏私下都在說他,有同窗說他家親戚收到了國丈家請柬,要去吃席,他們都說能吃到劉家酒席的,盡是有身份有地位的達官貴人,姑姑,您也是達官貴人啊?!”

“我不是達官貴人,”李清賞喃喃著給他示意太上:“你身邊這位是達官貴人。”

李昊把姑姑和姑父分別看了:“可是請柬不是請的您?”

“對啊,”柴睢眼神回應了門口前來詢問是否開始用膳的滌塵,接住李昊的話跟風問李清賞:“邀請你的,你去麽?”

忽被面前兩人齊齊看著,李清賞有些莫名,笑起來,模樣嬌甜:“我不認識他,去甚個百晬宴,別是鴻門宴罷。”

柴睢微笑,愈發好整以暇:“好端端為何說會是鴻門宴呢?”

“……”笑意戛然而止,李清賞心中咯噔一下,千防萬防的結果是自己說漏,若非當著太上面,她恨不能立馬拍自己嘴。

入梁園至今,李清賞已嚴格按照和光首輔叮囑的註意事項謹言慎行,尤其在太上面前,奈何她實在心眼不多,照虎畫貓也學不好他們汴京人七竅玲瓏八面周全十分周到的巧心思,稍有不慎即說漏嘴。

她努力控制笑裏的心虛,解釋:“我不認識他,他卻要請我吃酒,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,誰可保證酒席不是鴻門宴?”

李昊剛點頭表示同意姑姑觀點,算數本被人輕輕點了兩下,他縮起脖子低下頭繼續算數。

點他算數本的人顯然對他姑姑的回答不滿意,戳穿道:“鴻門宴,他圖你甚?”

“啊?”李清賞下意識看向李昊,覺著當著孩子面再說下去不太好,搪塞道:“到吃飯時候了,先吃飯罷,其他的我們回房再說。”

恰好滌塵領婢子端著飯菜魚貫而入,柴睢起身幫忙收拾桌上筆墨紙硯,趁李昊去把筆本放旁邊,她稍微彎下腰與李清賞低語:“那你抓緊時間好好想想,回屋後要怎麽滴水不漏地應付我。”

李清賞回以甜甜笑,腦瓜子裏嗡嗡的,怎麽就不留神讓柴睢抓住小辮子了呢!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